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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大考落幕(第1页)

    陈平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桌上油灯已尽,窗外天已蒙蒙亮。    他只记住了那位高大女子对自己说了五段言语。    我之前所说那么多秘闻内幕,你梦醒之后,就会全部忘记,你也不用试图记起,纯粹是我想说话而已。    我若是现在现世,哪怕各方圣人不来镇压你我,以你如今的体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对你反而有害无益,所以我们订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这百年之内,成功跻身练气士第十楼,就可以重返小镇石拱桥,取走铁剑。    选中你作为我的主人,你今后不可因为此事而骄傲自满,也绝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岁月,我见识过太多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最近一些的,例如曹曦谢实,以及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所以选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将至,迫于无奈的选择。    虽然暂时无法随你征战厮杀,可见面礼还是有的,三千年之前那场屠龙大战,我闲来无事,就看着他们小孩子打架,热闹倒是热闹,东西丢了一地,我就捡了一块品相不错的白玉牌,看着比较素雅顺眼而已,并无雕饰,小巧玲珑,可以用来收纳物件,属于有些岁数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风靡天下的方寸武库、方寸剑冢之流,要品秩更高,空间大小如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悬佩示人,可以温养在窍穴当中,我已经让你跟它神意相同,你手触一物,只需心意一动,就能纳那块玉牌所在的窍穴当中,除非飞升境修士以强力破开,否则不会折损丝毫。坏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跻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驾驭使用玉佩。    嗯,最后就是神仙姐姐这个称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额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缕极小极小的剑气。    陈平安怔怔出神。    恍如隔世。    自己不过是想要离开小镇之前,能够回到自己家里点灯熬到天明,为的是提前补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无法做到的守岁。    陈平安头大如斗。    别说练气士中五境和十楼,陈平安当下这副身体已经八面漏风,就像风雨飘摇里的破败茅屋,藏风聚气何其难,所以如何修行练气当神仙陈平安不但注定无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还需要靠练拳来滋养体魄才行。    宁姚曾经无意间说过,打坏一个人的根骨窍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简这样指点陈平安,强行为他开窍,但想要重塑完整体魄,尤其是适合修行的身躯,比登天还难。其实道理很简单,一扇门户,给一个稚童拿把菜刀胡乱劈砍,不过是花些力气,但是想要将那扇破烂大门修复如新,当然很难。    其实陈平安最怕的地方,在于答应李宝瓶护送她去山崖书院,必然路途遥远,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家乡还难说,怎么就又多出一个百年之约陈平安当时不是没有坦诚相见,但是那位白衣女子一句话就打发了他,没事,我现在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就认准你陈平安当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哪天那根老剑条坠入溪水,我的神魂彻底消散,没事,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别人。    当时陈平安心想你都这么说了,我良心上过得去吗而且什么叫怨不得别人,不就你跟我两个人吗    陈平安一点都不知道什么练气士十楼,也不晓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么。    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天大的负担之外,少年其实内心深处,有一些小小的喜悦。    原来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梦中聊天的最后,陈平安记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并肩,坐在一座金黄色的的石拱桥上,极长,看不到尽头,仿佛是在云海之中穿梭的蛟龙。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趴在桌上,想到最后,觉得还是姚老头的一句话最容易想通,该是你的,就拿好别丢。不该是你的,想都别想。    陈平安把该收拾起来的物件都放在一只小背篓里,弹弓,鱼钩鱼线,打火石等等,琐碎得很,最后小心翼翼从陶罐底部拿出一只小布袋子,装着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东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门远行,像陈平安以前进山动辄一两百里山路,若是负重太多,绝对是一件软刀子割肉的坏事,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陈平安背着小背篓,锁好屋门后,站在院子里,看到那根斜靠墙根的槐枝后,想了想,还是重新打开门,把它放到屋内,以免风吹日晒,早早腐朽。    陈平安身上揣着上次进山采药挣来的二两银子,先后去了趟杏花巷和骑龙巷那边,天色还早,草鞋少年就蹲在关门的铺子外头,耐心等着,等到店铺老板打着哈欠开门后,少年买了香烛、纸钱,还从酒肆买了一壶名叫桃花春烧的酒,最后想要从压岁铺子买了一包苦节糕,记得小时候娘亲吃过一次,说很好吃,还说等陈平安五岁生日的时候,就再买一次,所以陈平安记得特别清楚,只是到了压岁铺子,结果伙计说铺子早就不做这种糕点了,倒是有老师傅会做,铺子都快要倒闭了,老师傅也早就跟着掌柜他们去了京城享福。陈平安只好买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给李宝瓶的桃花糕。    少年走出小镇,过了当时和宁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庙,还要再往南边,一直来到一处小山岭前,少年这才开始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的地方,是一处多年不种庄稼的荒芜田地,还有两个小土包,田地里和土包上没有杂草,陈平安站在那两座小土堆之前,缓缓蹲下身,摘下背篓,将那些祭祖的东西一一放好。    小镇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开始就是如此,还是后来民风有变,百姓无论富贵贫贱,上坟祭祖之时,都不兴下跪磕头那一套,只需要点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这个毕竟只有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风的泥瓶巷少年,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点香之前,陈平安像以往一样,在脚边象征性抓起一把泥土,给坟头添了添土,然后轻轻下压。    这次是因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要不然每次少年进山,都会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个山头的泥土,然后带来这边,当然没什么特殊意义,就是求个心安而已。少年总觉得这辈子没孝顺过爹娘一点半点,总得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加上姚老头说过老一辈人烧瓷的人,有这个世代相传的讲究,于是陈平安这么多年就一直坚持了下来。    两座小坟紧紧挨着,相依相偎。    没有碑。    陈平安点燃三炷香后,面朝坟头拜了三拜,然后插在坟头之前,这才打开那壶酒,轻轻倒在身前。    最后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跟爹娘他们说着心里话。    比如这次带着叫李宝瓶的红棉袄小姑娘,一起出门远游,不知道要离开家乡几千几万里。    ————    一位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庙之中,抬头望着墙壁上一个个用炭笔写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镇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闹不值一提,可是在此时少年眼中,就像一条历史岁月里的璀璨银河。    位于东宝瓶洲大骊版图上空的骊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最小的一个,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没有术法禁制,对于御风凌空的练气士而言,那点风景真不够看。但是骊珠洞天除了诸子百家的各大先贤祖师们,战死后遗留下来的那些法宝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这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人物,真可谓灵秀神异,大异于其余地方。    试想一下,两位大练气士结成一对天作之合的道侣,然后生下的后代,除了必然跻身中五境之外,之后登顶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并不比骊珠洞天能够被带出小镇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镇才多少人    这等于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两条,所以这次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东宝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点点忧患意识的君主,想必都会如释重负,大骊宋氏总算断了这条天大的金脉,对于之后大骊铁骑的南下霸业,势必造成影响。    崔瀺视线久久不愿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举,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乡之谊。    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骊珠洞天如今尘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价,换来了一个不错的结局。    那么所有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会念这份香火情,或多或少的差别而已。至于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骊宋氏在这次动荡之中,虽未减分,却也没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骊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点,比如阮邛要求提早进入骊珠洞天,不该答应得那么快。又比如早知道齐静春到最后连一身通天修为都拼着不用,只以两个字来抗衡那几位大佬,那么当初四方势力要求取回圣人压胜之物的时候,大骊礼部哪怕没胆子拒绝,也应当义正言辞拖延一番,说这不合规矩。还比如大骊朝廷不该私下以家书名义,近乎大摇大摆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赶紧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种子,不要被齐静春的悖逆行径所牵连,等等,实在太多了。    一旦大骊皇帝回过神,或是贪心不足,那么他这位执掌半国朝政、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国师,恐怕就要真的被秋后算账。    只是此时站在小庙当中的国师崔瀺,满脸惬意闲适,仿佛根本就不把大骊皇帝的龙颜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语道:稍等稍等。    崔瀺环视四周墙壁,记下所有名字,正要挥袖抹去所有痕迹,以免将来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间,阮邛出现在小庙门口,狞笑道:好小子,胆子够肥,这是第几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这不是还没做吗    一个嗓音悠悠然出现在小庙附近,你们只管放开手脚来打,我负责收拾烂摊子便是,保证不出现类似鳌鱼翻身、山脉断绝的情况,在你们分出胜负之后,这千里山河至多至多损毁十之一二。阮邛,与其黏黏糊糊,被这个家伙一直这么纠缠不清,我觉得你还不如跟他一干二净来个了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崔瀺脸色不变,哈哈笑道:杨老头,杀人不见血,还能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点了点头,我看行。    崔瀺赶紧作揖赔礼,笑着讨饶道:好好好,我接下来只在小镇逛荡,行不行阮大圣人还有杨老前辈    阮邛显然在权衡利弊。    崔瀺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就算杨老前辈有本事护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门心思打烂神秀山横槊峰呢    不等阮邛说话,杨老头的嗓音再次响起,换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没好气道:赶紧滚回二郎巷。    崔瀺摇头晃脑,优哉游哉走出小庙,跟阮邛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做了个少年心性的鬼脸。    等到崔瀺过了溪水对岸,阮邛转过身,看到老人坐在庙里的干枯长椅上抽着旱烟。    老人破天荒没有冷嘲热讽,反而笑了笑,还真是在乎你闺女啊。    阮邛叹了口气,显然被崔瀺这么挑衅却忍着不出手,憋屈得很,坐在杨老头对面,靠着墙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连祖师爷那儿也还清了,唯独欠着那丫头她娘亲,人都没了,怎么还就只能把亏欠她的,放在女儿身上了。    杨老头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颍阴陈氏的关系,找到你媳妇的今生今世,不是没可能吧。    阮邛摇头道:她上一世资质就不行,死前还没跻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转世成人,也绝无开窍知晓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来,没了那些记忆,只剩下一副躯壳,那就已经不是我的媳妇了,找到她有何意义只当她活在自己心里就够了。    杨老头点头道:你倒是想得开,兵家十楼最难破,你在同辈人当中能够后来者居上,不是没有理由的。    阮邛不愿在这件事上深聊,就问道:你觉得那人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杨老头笑着摇头,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一位啊,我估计属于舍得一身剐,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马。当然,我只是在说心性,不谈能耐。    阮邛将信将疑。    杨老头用旱烟杆指了指小庙门口地面,有一条被行人踩得格外结实的小路,缓缓道:这家伙跟我们不太一样,他觉得自己走了一条独木桥,所以他一旦与人狭路相逢,觉得不打死对方,就真的是很对不起自己了。或是后边如果有人想要越过他,也是死路一条。这种人,你不能简单说他是好人或是坏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个问题上,缓缓道:陈平安的父母祖辈,不过是小镇土生土长的寻常百姓,他父亲如何知晓本命瓷的玄妙并且执意要不惜性命地打破那件瓷器显而易见,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机,要他做出此事。    杨老头沉默许久,吐出一口口烟雾,终于说道:一开始我只以为是寻常的家族之争,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不过我也懒得掺和这些乌烟瘴气的勾心斗角,不过是无聊的时候,用来转一转脑子而已。想来这都是针对齐静春的那个大局之中,一个看似小小的闲手,但是到最后才发现,这一手才是真正的杀招,用围棋高手的话说,算是一次神仙手吧。准确说来,不止是为了对付命太好的齐静春,而是针对文圣那一脉的文运。只是现如今,齐静春生前最后一战太耀眼,所有人都习惯了把齐静春的生死,等同于那支文脉的存亡了,事实上也差不远。    老人看了眼脸色凝重的兵家圣人,说道:我在你提早进入骊珠洞天的时候,怀疑过你也是幕后其中一员,要么是风雪庙和颍阴陈氏达成了一笔交易,你不得不为师门出力,要么是你自己从‘世间醇儒’的颍阴陈氏那里,暗中得到了莫大好处,所以在此开山立派。    阮邛坦然笑道:杨老前辈想复杂了。    老人嗤笑道:想复杂了,不等于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现在还能够问心无愧,不过是你们兵家擅长化繁为简罢了。说不得以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过是沦为了棋子之一。    阮邛心思依旧坚定,稳如磐石,大笑道:无妨,若真是颍阴陈氏或是哪方势力,敢将我作为棋子肆意摆弄在棋盘上,那等我阮邛安置好我家闺女的退路,总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杀过去!    阮邛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够铸造出那把剑。何处去不得,何人杀不得    阮邛收回思绪,好奇问道:难不成那泥瓶巷少年,真是齐静春的香火继承人    杨老头提起老烟杆轻轻敲了敲木椅,从腰间布袋换上烟叶,没好气道:天晓得。    阮邛知道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老人,在漫长岁月里,肚子里积攒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阮邛笑问道:想要进入小镇,每人需要先交纳一袋子金精铜钱,交给小镇看门人,这一代是那个叫郑大风的男人,我知道这些价值连城的铜钱,可不是落入大骊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辈你落袋为安了前辈用这些钱做什么    老人反问道:我问你阮邛,到底如何铸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剑,你会回答吗    阮邛爽朗大笑。    杨老头淡然说道:这座庙我要搬走。    阮邛愣了愣,但很快回答道:只要不是搬到外边,我没意见。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看在你这么爽快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阮邛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愿意洗耳恭听。    老人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消散之后丝丝缕缕缠绕住整座小庙,其实在这之前,小庙早就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显然老人是为了小心起见,又加重了对小庙的遮掩,老人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知道齐静春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阮邛笑道:自然是资质好,悟性高,修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几尊大人物,岂会舍得脸皮一起对付齐静春    老人摇摇头,假设陈平安真是齐静春选中的人,那么外边,就是有人以陈平安作为一招绝妙手,表面上闲置了整整十年,其实暗中小心经营,甚至这期间连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盘之外下棋,行棋离手,那颗棋子落子生根之后,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会逐渐自己生出气来,于是会越来越不像棋子,杀招就越来越隐蔽。更何况,这枚棋子旁边,还有一枚看似力气极大的关键手棋子,正是那大骊皇帝寄托整个宋氏希望所在的宋集薪,帮忙吸引各路视线,最终营造出灯下黑的大好局面。    阮邛脸色沉重,问道:齐静春号称是有望立教称祖的人,虽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杀齐静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说八道,岂会看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    这些弯弯曲曲,我也是现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观者尚且如此,当局者呢老人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着大腿,啧啧道:可是当局者却很早就看出来了,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是一点也不老实,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么吗,故意跑到我那边,除了送给陈平安两方大有学问的山水印后,最后齐静春与陈平安结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说了一句话,最后留给陈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彻底被勾起兴趣,不过嘴上说道:齐静春的心思,我可猜不着。    杨老头叹息道:齐静春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片刻之后,脸色微变,到最后竟是双拳紧握,满脸涨红,摇头无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气。    老人点点头,眼神飘忽,第一层意思,是让陈平安告诉我,或者说所有人,在规矩之内,如何对付他齐静春,其实都无所谓,胜负也好,生死也罢,他齐静春早已看透。    老人站起身,沉声道:第二层意思,是说给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后的陈平安,告诉他哪怕以后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齐静春的那枚棋子,也无需自责,因为他齐静春早就知道一切了。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离去,真他娘的没劲,堂堂齐静春,死得这么窝囊。换成是我,有他那修为本事,早就一脚塌穿东宝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老人笑了笑,一手负后走出小庙,背后那只手轻轻一抖,小庙凭空消失,被收入老人手心,轻轻握住。    大骊国师崔瀺,曾经的儒教文圣首徒,我觉得你的道行,一样不止于此,对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极少走出小镇的杨老头,在走上石拱桥后,身形愈发伛偻驼背,神色肃穆,一言不发。    来回两趟走过石桥,皆云淡风轻,老人走下石桥后,走向小镇,脸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难道当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连奉运而生的马苦玄,也没有见到你的资格哪怕他只是成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样的人,才愿意点一下头不说之前那五千年沉积岁月,光是骊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经足足三千年了,三千年了啊!这么长的时间当中,出现了多少日后在东宝瓶洲光彩夺目的英雄豪杰若是有你帮助,他们岂会没有可能更上数层楼十一十二楼之上,哪怕只加两层楼,那是什么境界了    石桥无声。    桥底所悬铁剑,纹丝不动。    老人轻轻呼出一口气,自嘲道:好一个运去英雄不自由。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灭吧,也省得我担心福祸相依,因为你而坏了我们仅剩的那点香火。如此一来,也是好事,小赌怡情,不用担心满盘皆输。    ————    陈平安背着不大不小的背篓,从小山岭返回,路上发现那座庙竟然不见了,少年茫然四顾,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庙,的的确确就像是被人搬石头一样搬走了。只不过如今陈平安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就好。    陈平安来到铁匠铺子,先去了趟那栋自己之前堆放家当的黄泥屋,拿上该拿上的,留下该留下的,这才出门找到了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    李宝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脑袋,满脸雀跃。    小姑娘早就身上满满当当挂着乱七八糟的绣袋、香囊,不下七八样之多,还背着一只小小的箩筐,上边盖着一只能够遮风挡雨的斗笠,刚好用来遮掩箩筐里的东西。估计这些都是小姑娘提议,然后阮秀帮忙收拾出来的。    青衣少女阮秀站在红棉袄小姑娘身边,格外喜庆。    陈平安看着小姑娘,笑问道:带吃的没    李宝瓶点头邀功道:箩筐里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给我吃的东西!其余都是书,不重……不那么重!    陈平安说道:什么时候背累了,就跟我说一声。    小姑娘挺起胸膛,豪迈道:怎么可能会累!    阮秀柔声道:东宝瓶洲北部形势图,还有大骊大隋各自的州郡图,还有几张更小的地图,都在李宝瓶背篓里放好了。不过等到你走出大骊边境之后,需要经常问路才行,好在李宝瓶懂得你们大骊官话和整个东宝瓶洲流通的大雅言,应该问题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银子和铜钱在里边,比起你送给我爹的金精铜钱,它们真不算什么,所以陈平安你千万别拒绝啊。    陈平安会心笑道:我又不傻,给钱还不要    阮秀有些气恼道:你还不傻!为了没半点关系的他们……    只是伤人的话刚说出口,少女就后悔得一塌糊涂,而且很快就打住,不再往下说。    因为不远处,站着四位不再同行远游的学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昨天说的那些事情,就麻烦阮姑娘你了。    阮秀点头道:放心吧,那些钥匙我会好好收起来的,隔三岔五就会去收拾屋子。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对李宝瓶说道:走了。    李宝瓶开心道:走喽!    一大一小,就连背篓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两人愈行愈远。    南下大隋。    一路上,小姑娘碎碎念念,说过了小镇趣闻趣事,终于说到了游学一事,跟陈平安老气横秋道:读书人负笈游学,年纪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剑防身的,而且也能够彰显自己文武兼备。    陈平安乐了,对啊,那是你们读书人,我又不是。    小姑娘愣了愣,一下子沉默起来。    好像这个真相让她很灰心丧气。    ————    崔瀺在小镇酒肆买了一壶上好的烧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栋袁家祖宅,崔瀺开锁的时候,动作停顿了一下,最后仍是笑着一推而开。    他快步走入,关上门后,走到水池边,看着那位站在正堂匾额下的男子,虚无缥缈,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边的椅子上,打开酒壶,闻了闻,这才转头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缕残余魂魄,可是不请自来,擅闯私宅,终非君子所为啊,齐静春,齐师弟,对不对啊    那人转过身,面容依稀可见,正是气度风雅的学塾教书先生齐静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书院山主。    齐静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戏给吴鸢看,其实是给我看,累不累    崔瀺搬了张椅子坐下,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么了    齐静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边的崔瀺面对面,问道:你为何会从练气士十二楼修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楼境界    崔瀺斜靠着椅子,摇晃着两根手指夹住的酒壶,还不是咱们那位学究天人的先生,谁能想到你其实早就别开生面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断往下,你非但不受到影响,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师门那么久,反而一直没能脱离他老人家学派、文脉的影响。最让我绝望的事情,是我发现这辈子都没希望凭借自己的学问,压倒或是胜过先生。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给先生陪葬啊,问题在于先生的神像倒塌,影响之大,不像是一颗石子砸在湖水当中,而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这种已经上岸的人,几乎没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于是我就想了一个小法子,齐师弟,你以为是    齐静春点头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执。    崔瀺眼神一凛,停下摇晃酒壶的动作。    齐静春叹了口气道:最好的结果是你的学问,压过先生和我齐静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认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这支文脉,断绝在我手上,然后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庙里的高位,总好过一个所谓的大骊国师千万倍。最后,则是以某人为自己的影子,然后真身入定,作佛家观想,那人若是能够坚守本心,就等于你在某一个坎上坚守住了本心,最终成为你重新由十楼登高进入十一楼的大道契机。    齐静春摇了摇头道:崔瀺,是不是觉得自己这笔买卖,怎么都是稳赚不赔的我知道,你已经安排好后手,哪怕陈平安依旧能够保持心境纯澈坚定,你一样会安排后手,比如尽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点,不断损耗陈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镜,使得镜面粗糙不堪,最终支离破碎,那么陈平安一旦是我选中薪火相传的读书种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将先生和我齐静春的文脉气运,悉数收入囊中,远远比第三种手段,佛家观想的最终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脸色铁青。    齐静春笑道:你如果愿意选择现在放手,我可以答应让你达成第三种结果,虽然相对最差,但是对你崔瀺来说,到底是天大的好事,这么多年机关算尽的蝇营狗苟,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齐静春,你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东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谈条件    齐静春脸色如常,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崔瀺脸色狰狞道:你敢坏我心境!    齐静春神色伤感,轻声道:崔师兄。    崔瀺猛然将手中酒壶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着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齐静春,厉色道:我不信你齐静春能赢我!    齐静春一手负后,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脚边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现出一道涟漪阵阵的玄妙水幕。    与之前崔瀺如出一辙。    不愧是昔年的同门师兄弟。    举手抬足,皆是读书人的风流写意。    水幕中,是背着背篓的少年和小姑娘。    红棉袄小姑娘侧着身走路,正在扬起脑袋跟少年问这问那,问东问西。    草鞋少年笑着耐心回答小姑娘一个个天马行空的奇怪问题,如果遇到不懂的难题,少年就会说不知道。    少年不觉得丢人,小姑娘也不觉得乏味。    齐静春问道:崔瀺,还没有明白吗    崔瀺死死盯住那副画面,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喃喃道:这不可能!    最后他抬起头,眉心有痣的少年国师,那张清秀脸庞扭曲到狰狞可怕的程度,齐静春,你竟然选了一个女人作为自己的唯一嫡传弟子!    齐静春望向那张本就陌生的少年脸庞,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呼吸一口气,嘴角翘起,可是少年心性不变,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后手,相反还一路上帮他找寻磨刀石,我一样能赢!只是赢得少一些而已。怎么,齐静春,难道你为了阻我大道,还要反过头来坑害那陈平安    崔瀺脸色癫狂,得意至极,哈哈,我与那泥瓶巷少年,可是荣辱与共、戚戚相关的关系,齐静春,你怎么跟我斗!    齐静春平淡道:我劝你现在就斩断这份牵连,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最多从十楼跌到六楼,还算留在中五境当中。    崔瀺脸色阴沉道:齐静春,你失心疯了吧    齐静春瞥了眼崔瀺,叹了口气,伸出并拢双指,轻轻一晃。    画面中的草鞋少年和红棉袄小姑娘毫无察觉,但是崔瀺眼睁睁看着少年头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别在发髻当中。    崔瀺满脸呆滞、震惊和恐惧,伸出手,颤颤巍巍指向齐静春,齐静……    他甚至死活都说不出最后一个春字。    刹那之间。    道心失守几近崩溃的崔瀺七窍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迅速在身前双手结宝瓶印,沙哑道:安魂定魄!    齐静春抬起头,望向天井,没有看着惨不忍睹的崔瀺,说道:吃了亏要记牢,甲子之内,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绊子,我自有法子让你从练气士第五楼跌落成凡夫俗子。当然,以你撞到南墙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没有关系,信不信反正由你。最早一次,我要你别对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结果跌境,我来骊珠洞天之前,要你别对山崖书院出手,你还是不信。所以这一次,还是由你。    齐静春离开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后一次行走于人间,先去了学塾,再去了石拱桥,又去了师弟马瞻的坟头,最后齐静春还去了一趟天上。    最后的最后。    齐静春回到地上,悄然走在草鞋少年和红棉袄小姑娘身边,与他们并肩前行。    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这位齐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    他终于停下脚步,望着两个孩子的南下背影,这位读书人有担忧,有遗憾,有不舍,有欣慰,有骄傲。    他轻轻挥手,无声告别。    就这样了。    挺好。    ————    咦你怎么头上别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么时候的事情陈平安!你其实是有钱人,对不对    真不是。最少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有钱的光景,就那么几天。    好吧。那你箩筐里露出一截的木剑,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陈平安!你再这样,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欢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欢你好了。    ……    青山绿水山少年郎,身边跟着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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